12月18日,浦东秀沿路3668号,昌硕科技(上海)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昌硕”)厂区发生了一起室友间的小摩擦:一名男子被两名室友给打了。当被问及打人室友的姓名时,被打男子说“不知道”。
记者调查发现,为了多拿加班费,许多工人“自愿”加班,有人将之称为“软强制加班”(详见12月16日新闻晨报A4、A5版)。晨报记者蹲守昌硕厂区调查发现,如果说“软强制”的加班环境,对应的是重复繁重的工作,那么内心的孤独无助则让这些年轻的打工者陷入了无所依靠的精神困境。
病死员工 宿舍空无一人难寻室友
随着年关将至,昌硕迎来了员工离职的高峰期,不时可见拖着拉杆箱,走出昌硕工厂大门的员工,一些人随手将工作服丢在秀沿路两旁的人行道上,似乎不愿带走属于这里的任何一丝留恋。执勤的环卫工人说,“最近每天能捡到好几件。”
有人为了生活而离去,也有人为了生活刚刚赶来。与之形成反差,昌硕厂门口“免费直招”的广告牌很醒目,那里依然不断有年轻人在谋求进厂工作的机会。
11月21日,史强(化名)选择了从昌硕辞职。这里留给他的回忆,如同梦魇:他的一个同村老乡、年仅16岁的史召坤,进厂后仅工作了1个月,就因重症肺炎去世了。
史强至今记得,事发当天是10月9日,他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了史召坤家人打来的电话,说是史召坤病重,需要抢救,让他尽快赶到曙光医院(东部)帮忙签字。
此时,史召坤父母、亲友一行5人,正心急火燎地租车从河南汝州老家赶赴上海。
史强赶到曙光医院时,发现史召坤(入院登记名为“李某某”)已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病情危重。史召坤的病情随后急转直下,最终于当天下午4:50被宣告死亡。
虽然入职体检报告、工作证件、就诊记录上登记的都是20岁的“李某某”,但史强心里明白,这个因为重症肺炎去世的小老乡,是刚满16周岁的史召坤。
“他用的是一张错误核发的身份证。”昌硕方面后来解释称,身份证上的相片是史本人,但名字、出生年月、身份证号码都是20岁李某某的资料。
史召坤的家人承认,“李某某”是史召坤的表哥,目前还在读书。
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当史召坤的家人于10月10日抵达上海时,他们最想弄清楚的是,史召坤在昌硕打工的1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问题却始终没人可以回答。
在去史召坤宿舍收拾东西时,他们曾试图找找同宿舍的工友,却发现这个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宿舍早已空无一人。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们尝试了各种努力,但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同宿舍的室友。
史召坤的家人怎么也没想到,史召坤在昌硕工作的这1个月里,与其仅见过一次面的史强,竟成了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直接接触过史召坤的人。
同乡工友 唯一一次接触是陪老乡拿药
史召坤是9月4日从河南汝州老家坐长途车到上海的。史召坤的母亲说,儿子今年9月刚读完初二,因为成绩不好,读不进去书就退学了,在家帮着干了几个月的农活后决定出来闯一闯。9月6日一到上海,史召坤就直奔秀沿路的昌硕科技,参加了工厂直招的入职体检。当时,这个还有1个月才满16岁的大男孩,用的名字叫“李某某”。“从当时的体检结果看, 李某某 的身体是健康的。”江东医院负责体检的吴医生说。这从侧面印证了史召坤父母、亲友的说法:史召坤的身体“一直棒得很”。
9月7日,通过体检的第二天,史召坤即开始在昌硕上班。
家人从昌硕得到的考勤信息显示,史召坤自9月7日开始上班直到10月9日去世,一共33天,其中工作了23天,休息了7天,请假2天,旷职1天。在工作的23天中,除9月7日上班第一天以外,全天刷卡时数(即从上班刷卡至下班刷卡的时间)最低为10小时14分08秒,最高为13小时53分32秒,均为夜班。
在去世前第4天,10月5日,在很多人都在欢度国庆节日的时候,史召坤还在工厂上班,这一天他的全天刷卡时数为11小时51分36秒,显然他还上了夜班,而且此时他已经生病。
在此之前的10月4日上午,史召坤的母亲曾接到过儿子打来的长途电话,“大概说了2分钟,他说自己感冒了”。因为公司发薪水的时间是每个月10日,让母亲帮他汇300元钱。
因为史召坤上夜班,史强上白班,这两个来自同村的老乡鲜有碰面的机会。唯一一次碰面是史强陪着史召坤到工厂医务室拿药,“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晚上6点前后”。史强从没想过,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史召坤。
10月8日,是史召坤真实身份证上的阳历生日,因为生病没去上班,他被考勤系统自动回复为“请假”。
10月9日上午8点多,史召坤前往周浦医院就诊,验血等指标显示,他的病情已经非常危重,随后转院至曙光医院,最终于当天下午4:50死亡。
10月10日,史召坤9月份的工资下发。薪资单显示,他9月份的收入“税后实发”2117.73元,其中“中/夜班津贴、双休日加班、国定假日加班、一般加班”的收入合计为1380.26元。
精神困境 没人会关心员工内心世界
自“苹果上海代工厂4名工人近期死亡”的消息曝光后,近期一直有记者蹲守在昌硕厂门口,试图找到这4名死亡工人的室友。
在昌硕的员工看来,这样的蹲守无疑有些徒劳,因为昌硕工人的流动性很大,即便那些室友还在昌硕上班,他们可能也未必会对自己的室友有所了解。“各自上自己的班,有的即使住在同一个宿舍,也不一定能叫上对方的名字。”晨报记者曾随机采访近百名昌硕员工,但没有一人认识史召坤的室友或同一流水线的工友。
而另一名死者的家属刘其峰也曾采用过蹲守等办法,但同样没能找到儿子刘某的室友。今年9月24日下午4:40,在河南郑州一家菜场卖菜的刘其峰,接到了上海一家劳务公司打来的电话:“你家小孩儿住院了,赶快来上海,吃住我们都包了。”第二天一早,夫妇俩和大儿子连夜坐火车赶到上海,却被告知:他的小儿子刘某猝死了。
刘其峰从各方打听到的消息是:9月24日上午6:40,小儿子刘某准备上班,在昌硕厂里的餐厅(餐厅装修效果图)就餐,正喝着汤,突然就不行了。厂里医生先进行了抢救,随后拨打120送到了周浦医院。厂里提供的病历卡记录了刘某21日曾在厂医务室看过病,有头疼、呕吐等症状,诊断是急性阑尾炎。
刘某的3名室友曾告诉刘其峰一个信息——他儿子曾经咳嗽、吐血,去世前曾向组长请过假,回宿舍休息。
刘其峰后悔的是,当时忘记留下这些室友的联系方式。等到他再想通过蹲守等各种办法找到这些室友时,发现无异于大海捞针。
刘其峰的小儿子,今年7月刚刚高中毕业,随后自己离开家开始找工作,“当时身体还好好的,怎么会2个月后突然死亡呢”?
刘其峰称,尸检的结果显示,儿子的死因是病毒性心肌炎致心率衰竭而亡,但之前厂里的诊断却是阑尾炎。他也曾想过到儿子工作的车间找找他工作的同事,问问这期间的情况,谁曾陪他看过病,谁曾关心过他,但始终无法实现。
对于刘某的身份、死因、尸检等情况,记者曾向昌硕的母公司和硕联合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和硕联合”)求证,但对方以涉及隐私为由表示不便回复。
此前,“和硕联合”在接受晨报记者采访时曾透露,除了史召坤外,另3名员工均死于今年下半年,他们工作的部门、居住的宿舍都不同,分别死于脑炎、肺炎和心脏类的疾病。
在不少昌硕的老员工看来,“4名工人在近期死亡”的新闻,并没有改变这个庞大代工厂自有的运行程序:一边是很多人坚决地离职,不愿带走一丝留恋;但同时又有很多新人进来找工作,带着对未来不确定的美好憧憬,似乎没有人对这4起悲剧进行过反思。
因为没有人关心这些员工的内心,昌硕厂区斜对面的人行道上,五六个“算命先生”的生意很是不错。一字排开的他们,面前的纸板上罗列着各自的业务:猜姓算命、看相……
一名“算命先生”说,来算命的基本都是昌硕厂里的年轻人,“入职高峰时,一天能算10多人,大多是来算事业、爱情前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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