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的一段时间，曾经在杭州九溪养病。养病期间，喜欢起了临窗品茶。窗是落地的，四扇，卐字格，推却后开度敞阔，外面的风景没有一丝遮拦，全都扑进眼睛里。山无棱，水光天色泛着寥阔，流云很安静地从山顶那儿徜徉过来，眼睛里满是葱郁的绿。茶杯里的汤色也是绿的，是那种乳色瓷釉中雕嵌上的一泓淡绿，还轻轻地蒸腾着水汽。茶香氤氲着，在室间弥漫，使人陷入到一种濛空的意境中。这时候，人是不能被外界的声音打搅的，因为醺然中犹如大梦，是逍遥的状态。尤其是养病之人，比如我这种心脏极端不好的，眼静，则心静。我想，这就是茶里面的韵致给我带来的好处了吧。

  其实，如此景致不过是生活里的一个瞬间，它是忽然凝固下来，被印到脑海里去的。我们的生活呢？则是由如许多的景致串联起来的，这是何等的精致！精致的还有其他。当天地六合，夜幕慢慢地、慢慢地，将眼前的风景染成一片濛濛的淡墨色，思绪的痕迹就会逐渐洇开来，把窗前的自己若有若无地裹进去，让自己也变成这风景中的一个人物，使精灵和这瞬间的韵致混同起来。景入画，身也入画，那么，被我称之为精灵的思绪呢？是否也可以在如此的景致中做一番画中游呢？但愿，却不能如愿。为何？居间远不能避去世间攘攘，是俗也！

  朋友来了，还带来了医生。这是我在养病期间最常见到的一个人。朋友给我弄了这么一套依山临溪的大房子，可以远阔钱塘，又被九溪十八涧环绕，虽然离城远，但溪水淙淙，离静则很近。医生大赞，说这样的地方适合养心。除此外，医生对这一屋子的家具也格外赞赏。

  家具是朋友从东阳弄过来的。冰裂纹隔扇一侧，圈椅七八把，花几一两只，罗汉床一架，却没有炕桌。青花瓷的花盆，绿萝长蔓垂地。这是我日常经常坐着的地方，临窗远眺，手把一个古瓷茶盏，闻香品世，说不上多好，静则是必然的。坐累了呢？就躺着，仍然是面临格窗，让天色洒到脑门上。朋友见了，说这种状态很逍遥，甚至连他都想大病一场了。我苦笑，病中之人，无异于带枷赏舞，心动而身死，何时方能化外？简直是痴心梦想罢了。

  而那时，我确实是不能动一步。医生告诉我，只要稍微剧烈点的行走，心脏就有崩裂的危险。否则，就不会选择去做心脏置换术。之所以没做，是因为配型难，只能是等待。这，也成了我来这里的主要原因。也因此，我每天只能在这所大房子里做囚犯。平躺，或者斜坐。我住的地方，离灵隐寺不远，却不能前往。一次，听到朋友说，他带了几个人前去，专门拜了药佛，以祈平安。听罢，心里酸涩，似乎真是欲离之人。

  灵隐寺，曾数次前往，不过均是远道。以往去，说穿了，有作态之嫌。似乎道不远则心不诚。如今离此地如此近，却不敢近享佛缘，是耶非耶？朋友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莞尔一笑，吟诵道：佛驻云林禅色生，经年香火熏就成；此地非比寻常处，钟鼓不过北高峰。这诗句，还是我在上个世纪末游灵隐寺时写的。那云林禅寺的蓊郁和光阴，伴着晨钟暮鼓，有多少生气，却飞不过北高峰去。不曾想到却是一语成谶，如今，病中的本人不也如那钟鼓一样被这所房子禁锢起来了么？这么一想，惶然凄咽莫可名状，只能长叹一声。

  三个月以后，我离开了那里，因为配型实在太难，不得不放弃。临行前，几个朋友来了，围坐在那几扇卐字格窗前，品茶，闲聊。屋里的光线很暗，天光洒进来，我斜躺的罗汉床和那些圈椅，油光光的，色泽深沉厚重。朋友问我，在想什么？我叹了口气说，恐怕此去经世，再也不能重享这静谧中的安详了。临别茶一品，来世再逢君。若能有命在，必来报君恩。朋友听了，不语。临上车的时候，还给我塞了包茶。茶是平安！几年后，当我的病已经大好了以后，再次来杭州，只是，那所房子已被拆迁，那些家具，也不知所往。朋友还在，只是当年的九溪十八涧风光和那所房子，只能深深地留在记忆中了。 (德铭/文)

(来源：新浪红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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