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一位热衷收藏的老者。偶然的机缘结识任老，让我开始意识到，收藏竟可“自降身价”，一头跌进生活里。

  生活的碎屑磨亮了红豆杉茶杯，让它泛起古老的光泽，被烟熏黄的手指缓缓握紧杯身，有茶水顺着裂纹渗进手掌，下午的阳光将影子扔出很远，在明暗的交界里勾勒出略显粗糙的掌纹。炉火的高温隔着百年前的老铁壶厚重的壶底，逼着冷水翻起了滚烫的浪花，押着普洱松开拳头，辗转出酽酽的茶香。或许是掺了老物件流落于岁月中的辛苦味道吧，眼前这杯茶总泛着不一样的香气。回甘刺激味蕾，我越发肯定，这绝不是普洱自己的功劳。望着任老，跟他问答案，任老指着另一个老铁壶告诉我，是他在茶里倒了些沉香水的缘故。

  耋耄之年，他爱上了沉香，且这一爱，便再难放下。大约三四年的光景，任老已经成了一位老香客，生活里无处不在的沉香，将他的老年时光拉得悠长。沉香煮水独有的辛辣味道让任老颇为享受，稳稳地呷一口，眼角余光又瞟向了面前的一排茶壶。这些茶壶各自端起架子，彼此都留着距离，不远不近地挑剔着，这让偌大的茶台局促地恨不得抄起手耷拉下脑袋。见我发问，任老哂然一笑，道出缘由。每只茶壶腹内竟都含着专属于它的指定茶品，任老摸透了它们的脾性，让它们依着各自的性子吞吐茶叶，从未乱过规矩。若说还有一物能打破它们的矜持，让它们柔下心肠接纳，大概便只有沉香水了。它的谦卑有一种含而不发的力量，既不会夺了茶的原香，又绵绵不断地传递出辛味，让人无法忽视它的悄然潜入。又一杯入喉，任老满足地砸起嘴巴。

  焚香，闻香，这是任老每日必做之事。尤其是深夜，天地像是被大力士摔进了墨汁里，又用力捞起抡圆，黑得没有一丝缝隙。在无限寂静的时空里，人的思维往往极不安分，尤其对于老人，入睡成了一件难事。每逢心意难平，任老的天台小屋里便会溢出烟雾，如年轮般一圈圈绕满眼底，为夜的单调打开缺口。若要给人分派，那任老无疑是豪放一派。他不屑于焚香屑那样小家子气的闻香法，而是将整块炭火烧透，丢进银质香炉中，再将上好沉香木直接覆在上面，盖上银盖子，香气随着烟雾迫不及待地冲出香炉，钻进了焚香者的鼻管。嗅觉上的享受，至此该是极致了。恼人的浮躁被一层层焚烧，只滤出最纯净的安宁，像是又见天的颜色。任老所贪恋的，除了袭袭香气，恐怕还有那片近似赤子的无碍心境。一切的存在都被虚化，只留下虚幻的梦境在脑海中被夯实。

  一个扎着草裙的男人擎起一节粗壮的沉香木，钻木取火，掠取它独有的香味，在看不清人脸的浓烟中，祭祀人类意识最初的萌芽。在最嫩的一片芽心上，迎风站立一位白衣公子，细听之下，公子口中反复叨念：“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他眼中泛起悲悯世人的泪水，却只是晶莹地结在眼眶里，一滴也没流下来。一束阳光照穿了泪滴，球形镜面上折射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天路，中国历史为它记下了一个诗意的名字——丝绸之路。在这条路上，马蹄窝深深浅浅地印在泥里，俯下身子将头塞进泥窝，你会嗅到弥漫着的却不甚明朗的香气，丁香、乳香、龙涎香……各种香气被浓烟熏化，结成了一根羽毛，不和谐地硬撑在一只鸟的尾巴上，同它一道飞向了深山古刹。袈裟及地的大和尚看到一只鸟扑棱棱落在飞翘的檐角上，厌弃地丢下尾巴上的一根毛，便毫无留恋地飞走了。羽毛飘在大和尚脚下，旋转着不肯落地。大和尚拾起羽毛，闻到一股异香，“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游荡的思绪为梦搭起了一个窝，任老的心重归宁静，困意越发明显起来。

  任老对品香的痴迷远胜其他，但我仍固执地认为，他的生活处处充满精致。曾经无肉不成席的任老，如今也品出了“青草”的味道，并渐渐爱上了口腔里日渐丰富的“草香”。午饭过后，约上三五好友聚在天台小屋里，品着沉香，聊着心事。不至天色昏暗，这一席是绝不会散去的。

  黄昏的天台上，白色的泰迪懒懒地缩在一位老者脚旁，眯着眼望着夕阳斜挂在天台转角处，泛起些些红色，像是划破了手指。这里的老生活，被香气熏染得愈发飘渺，朦胧中，任老又端起了那只银质香炉……(赵阳_文 朱方刚_摄影)

(来源：中国红木古典家具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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